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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千帆:老泪纵横念王瑶 | 附词二首

2016-12-13 程千帆 程门问学

编者按

今天是王瑶先生(1914-1989)逝世27周年。

程千帆先生与王瑶先生早在1940年代就已结交。二人治学路数虽不太相同,但却互相欣赏。王先生逝世后,程先生除了撰写了这篇《念昭琛》,还有两首因寄托遥深而在学界广泛流传的《浣溪沙》。今一并发出,请读者细细体会。


▲王瑶先生

我的眼光反复抚摸着放在桌上的一本红色封面的书,寂寞而又忧伤。它是昭琛1986年6月18日在北大镜春园寓所送给我的他的成名之作《中古文学史论》的新排本。我和他的交谊可以说是从这本书开始的。

早在1948年,我在武汉大学图书馆,偶然看到胜利后复刊的《清华学报》某期,其中载有昭琛所撰《隶事、声律、宫体——论齐梁诗》一文,立即被他精辟而深刻的论点吸引住了。当时我正在教文学史,希望得到一份抽印本,以便随时参考,便给昭琛写了一封信。不久,就收到了他寄来的文章以及措词谦和的复信,并得知此文乃是《中古文学史论》的一章。由此,我希望能和他结交并有机会看到《史论》全书。

这两个愿望的实现已在解放以后。1951年,上海棠棣出版社将《史论》分为《中古文学思想》等3个分册出版,我才有机会通读全书。至今还能记得,当我读完这14篇各自独立又互相联系的论文所构成的全书时,心中充满欣快,因为通过此书魏晋南北朝时代的文学思想、文人生活以及文学风貌的确大体上浮现在我的眼前了。这也许并不能完全代替那些断代分体的文学史,但它是一种独特的构思和编排,它能使这一历史时期文学上的若干重要问题从不同的侧面凸现出来,从而显示了整个中古文学的全貌。这种效法鲁迅《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》一文的思路和方法,还有朱佩弦先生“亲承音旨”式的指导,如作者自己在本书的《重版后记》中所指出的,就使得昭琛的这部书不仅本身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,而且在文学史的写作上,也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模式,为后出许多同类书籍所取法。我们只要拿先于此书的连鲁迅先生也认为“倒要算好的”刘申叔所撰《中国中古文学史》和后于此书的作者自撰的《中国新文学史稿》与《中古文学史论》来对照着看,其中的异同得失、消息脉络就不难看出。尽管在解放以后,昭琛的教学、研究工作重点已转移到现代文学方面,而且作出了非常卓越的成绩,但他的这部著作确是不应当被遗忘的。


▲《中古文学史论》

50年代初,我终于在北大中关村宿舍见到了昭琛,当时还有几位朋友同去,但现在已经记不起是谁了。他和想象中的样子不同。从他的著作和书信中,我觉得他是谨严而谦和的,见面之后,却发现他原来放旷豪爽而又平易近人。当时我们都还是40岁不到的人,所以立即毫无拘束地大谈起来。谈些什么,今天已淡忘了,但有两点却还记得。一是他高兴地指着书房里整齐地摆在书橱里的一部《四部丛刊》,告诉我是新买的。二是他笑着对我说,以中关村为中心的两平方公里土地,是北京精神财富最集中的地方。40岁左右是学者的黄金时代,因为学问既已成熟,精力又很弥满。他转而研究现代文学了,但对古代文学却舍不得丢,果然,他其后几年内又编校了新版《陶渊明集》,写了诗人《李白》以及有关中国诗歌史的著作。这些书都带有普及性,但也显示了与《史论》相同的功力。我觉得,“通古今”始终是昭琛治学的一个很突出的特点。至于他自豪地转告我许多人对以中关村为中心的人物评价,正显示了他投身新中国精神文明建设的决心和信心。这种决心和信心,当然是需要经过漫长曲折的道途才能实现的,不过在三十多年前,昭琛和我对此都不能理解。所以当时我只赏其豪迈,而丝毫不觉其倨傲,事实上,他也不是一个倨傲的人。

和昭琛来往较多的是最近十多年。1978年,我回到母校南京大学工作,常常赴京参加一些会议,而在这些会议上,几乎每一次都遇得见他。在多次的公务处理中,我对他的为人有了更多的理解。在我们进行的工作中,总不免要涉及对人和事的评价,对经费多寡以及工作时间的核计。这些问题不能没有歧见,而昭琛的意见总是很公正的,特别是当他主持会议的时候。原则,他坚持,而使别人接受他的意见的方式,却也往往是机敏而细致的。和他共事,得不出他以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的感觉,我认为这是难能可贵的。

从40年代末起,和昭琛通信,前后不到10封;从50年代初起,和他见面,也不过十来次,而且多数还是在会议席上。至于像太史公所说的“衔杯酒,接殷勤之余欢”,则数十年中,也不过两三次而已。但他却在学术、人品、风度各方面都给我留下了难忘印象,古人说:“有白头如新,倾盖如故”,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了。

在我的交游中,迹疏而情合与昭琛相似的,还有杨公骥。公骥去年因为一次偶然的激动触发本已严重的心脏病,匆匆去世。隔了几个月,又轮到昭琛了。前些时,我知道他情绪不好,为他担忧。去年底,听说他已能够旅行,到苏州开会了,才略感放心。没想到,这一次主持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会的工作,竟是他对人民的最后奉献。老年人总不免会感到寂寞,寂寞到要靠回忆来打发日子。而所回忆的又往往并不都是使人可以回避忧伤的事,面对着昭琛的这本遗作,我老泪纵横,不能自已,除了上面这样一些闲话之外,还能说什么呢?

>原载 《王瑶先生纪念集》,题为《念昭琛》


附:词二首

浣溪沙

程千帆

朔气玄云断月明,忆君今夕倍伤情。无多老泪一纵横。

碎玉岂缘天偶醉,绕枝空怅鹊频惊。蕙兰凋尽只芜城。

弱息寻仙竟未还,慈亲犹自念衣单。未名湖水不胜寒。

四顾纵销金屈戍,九重谁解玉连环。旅魂归梦总辛酸。


>原载《闲堂诗文合抄》,《程千帆全集》第十四卷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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